鲍里斯·约翰逊:那只风口上的猪,还能飞多久
6月6日晚,英国首相鲍里斯·约翰逊以211票对148票在技术层面上赢得了保守党下议院党团内针对他的不信任投票,然而,实际情况没有看上去这么乐观,他是在身为在任首相、拥有压倒性的资源优势的情况下,仍然失去了41%的保守党议员的信任。
对于约翰逊,这是极为危险的信号,按照约翰逊团队和党鞭系统的估计,他需要将反对派控制在100票以内才比较有生存的希望。
如今约翰逊的成绩比2019年的特蕾莎·梅在另一次不信任案中拿到的票数还要差,梅当时虽然也获得了理论上的一年保护期,但实际上却只撑了几个月就下台了。
另一个参考是曾经的撒切尔夫人,1990年,“铁娘子”在发现自己大势已去之后,在两天后的第二轮投票前自己宣布退出。表面上看,约翰逊拿到的票比撒切尔面临挑战时第一轮得票比例稍高一些,但对照来看,撒切尔的第一轮不信任案投票是在有明确挑战者的情况下进行的,本次针对约翰逊的投票则仅有约翰逊本人。投票结束后,英国有内阁大臣级的消息源匿名对外表示,约翰逊如今的局面比撒切尔当年差得多。
回想2019年底,约翰逊带领保守党赢得撒切尔夫人以来最大的胜利,不可谓不豪气干云。短短三年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英国每日镜报6月7日头版 / The Mirror
风口上的猪
马基雅维利说过,君主需要同时像狐狸一样灵活狡诈,像狮子一样雄壮而令人恐惧。鲍里斯·约翰逊是一只披着狮子皮、长着狐狸鼻子的猪。没有人真的敬重他,也没有人真的畏惧他,只有人想利用他超乎常人的政治嗅觉。
约翰逊当然有羡煞旁人的魅力,从当众用古希腊语背诵《伊利亚特》到被吊在半空中的名场面,无需一一列举。但是空洞而没有内核的魅力是会流逝的,选民会迅速厌倦。丘吉尔也有变通,但他在骨子里是一个坚定的帝国主义者。撒切尔也有妥协,但她在骨子里是一个坚定的自由至上主义者。
约翰逊的骨髓是空的。
约翰逊所依靠的,从始至终就是见风使舵四个字:通过见风使舵积累一次次投票箱里的成功,通过反复表演这种成功来让人相信自己的可利用价值。实际上,在过去半年一场压一场的危机中,撇开那些不再有人当真的修辞和许诺,他以不变应万变的唯一对策就是重申这件事:他擅长赢得选举。
在威斯敏斯特制下,首相的生存主要取决于本党议员将其看作下一次大选中的资源还是累赘。理解约翰逊的崛起和倒台,关键在于理解保守党过去是怎么赢的,未来又可能怎样输。
保守党所代表的势力,大体上可以分成这样几个阵营:首先是最根正苗红的老托利,真正的保守派,以尊王攘夷拜上帝为底色。其次是信奉小政府、低税收、少干预的撒切尔派。这两部分是保守党的铁票,只有投不投的问题,没有投给谁的问题。第三派是卡梅伦、奥斯本2010年赢得的城市进步精英群体,他们是当时保守党重新夺回政权的关键。第四派则是民族主义草根,对标美国的红脖子。
最后的这部分人——第四派选民——在本世纪第二个十年的后一半时间里可谓风头无两,卡梅伦许诺脱欧公投就是为了避免他们流向更极端的右翼政党,而这部分人也是17年、19年两次大选中保守党得以延续政权的关键。尤其是在2019年,在脱欧问题上约翰逊的决绝和科尔宾的暧昧让保守党赢下了英格兰北部至少自撒切尔夫人以来就一直是工党票仓的“红墙”地区。
●2019年英国大选结果,蓝色为保守党赢下的地区,红色为工党,草绿色为苏格兰民族党 / Wikipedia
从原则上来说,政治自柏拉图以来就被描述为将不同的人“编织”在一起的技艺,而英国选举“赢者通吃”的传统和英国人祖传的现实主义的擅长“比差”的思维方式,使得团结利益和意识形态在一定程度上相互冲突的群体不仅是有可能的,而且是保守党这样一个老大政党几百年来屹立不倒的关键所在。
然而问题在于,约翰逊可以在一时间让所有上述群体都觉得他的竞争对手比他更差,却不具备真正坚决推行的政治定力和执着。约翰逊的所有决策都来自于他在最后一刻嗅到的风向。当年他在宣布支持脱欧的前夜准备好一份留欧的演讲稿、一份脱欧的演讲稿,最后一刻才选择了后者念出来。对于一个谋求获得权力的政客来说,这种能力或许效率可观;但是对于在任的首相而言,这却意味着他给所有人的所有承诺都并不可信。
约翰逊的起飞,完全是依靠脱欧带来的巨大风口实现的,更准确地说,是脱欧烂摊子在英国社会造成的极度厌倦情绪,加上对手科尔宾又过于离谱的表现,在2019年共同将第四派选民带到了他的阵营。但当这些曾对他寄以厚望的人发现约翰逊的表演没有办法让他们脱离泥潭的时候,社会厌倦情绪愈演愈烈,笼罩在约翰逊身边的气也就因此散去。
当风向转变
三年前,约翰逊第一次在联大发言时,曾把脱欧泥沼比作普罗米修斯需要无穷无尽地忍受的老鹰啄食肝脏的折磨,然而过去的三年里,选民发现他并不是赫拉克勒斯:北爱尔兰边界、对欧谈判、英吉利海峡难民,约翰逊没能解决任何一个问题,只能不断抛出诸如重新引入英制单位这种虚招。同样,因为对于“红墙”地区的关注,约翰逊政府出台了一个又一个针对北部的区域振兴规划,然而也没有一个真正得到执行。
●约翰逊承诺为“红墙”地区创造更多工作机会 / 网络
这还只是他的第一重问题。在富裕的英格兰南部包括大伦敦地区,由于约翰逊在意识形态和政策优先级上都刻意向给他带来胜利的那部分草根民粹倾斜,也由于保守党长期勒紧医疗和社会保障投入赶上疫情带来的灾难性后果,卡梅伦当年赢下的那部分人正在转向自民党甚至终于踢掉科尔宾之后的工党。而为了同时振兴北方、填补多年积累的窟窿、增大在各个产业的投入以应付脱欧和疫情带来的经济损失乃至偿还疫情期间飞起来的国债,约翰逊又不得不选择举着撒切尔的招牌大幅度加税,这直接触动了从产业界到工薪阶层所有人的利益,更得罪了刚刚提到的撒切尔派。
在这一切结构性问题之后,才是“派对门”丑闻。
实际上,虽然媒体大做文章,但是这件事原本并不足以压倒约翰逊。政界藏污纳垢早就是公开的秘密,当年投票支持约翰逊的人,更没有一个是因为觉得他道德高尚才投给他的。然而,约翰逊对于“派对门”的处理比他开几个派对本身造成了更大的伤害:违反自己制定的法律、对议会撒谎、操纵高级文官主导的内部调查和大都会警察局的司法调查……如今这些罪名都已经基本坐实。
英国政治的运转,靠的就是政治家遵守基本的不成文规矩,约翰逊一系列丑闻爆出以后,真正的保守派人士除了鄙视他的私德以外,也开始担忧,继续放任他蹲踞在政府的中心可能会污染这套世界最古老的宪制和法治传统。在刚刚过去的女王铂金禧周末,约翰逊甚至在出席一个沉闷的纪念女王为国家作出的贡献的宗教仪式时就在圣保罗大教堂外被最尊皇的保守派大嘘特嘘。不到三年,约翰逊已经失去了所有保守党的选民群体的信任。
实际上,这个擅长见风使舵的人从来没能让自己成为风本身。为了避免风向变化导致他从空中掉下来,他的求生之道就是把整个气象搅乱,越乱越好。然而,保守党已经执政12年,政治钟摆在朝着不利于他们的方向移动。下一次大选不会晚于2024年底——当然,纯粹从理论上来说,在英国不成文宪法体制下,这个日期也是可以推迟的,但是现实中保守党要想做到这件事,唯一的可能恐怕是对俄罗斯宣战。
●2019年12月,约翰逊向赢得议会选举的保守党议员发表讲话 / 网络
对现在的保守党来说,换掉约翰逊不一定能赢,但留着他大概率会输。而现在保守党已经让自己和面临着内忧外患的整个英国都落入了最噩梦的境地:既没能换掉他重开一局,又没能维持最基本的团结。
属于时代的危机
不同于总统制下存在的稳定而独立的行政权力,议会内阁制在多数党占有强大的席次优势并且能维持内部纪律和团结的情况下可以非常有效率,但是一旦政府无法获得稳定的多数支持,就很容易陷入瘫痪。眼下,不论是在当前的党派内战中解散议会举行大选,还是在不仅丑陋、混乱而且瘫痪的状态中等待自己被拖入大选,英国保守党都几乎注定无力回天,而且很可能是惨败。
也许,目前仅存的出路是把战场转移到议会层面。针对约翰逊故意误导国会的议会委员会调查即将展开,一旦裁定故意误导国会成立,依据宪法原则和事发当时的大臣行为守则(现在已经被约翰逊自己修改放松),约翰逊必须辞职。
不过,这个过程可能会很漫长,而且约翰逊如果拒不辞职,将会造成严重的宪法危机。
另一种理论上的可能性是保守党反水者和反对党实现联合,逼约翰逊辞职交出权力或者立即解散国会。但是这在政治上属于自杀级的豪赌,极为罕见,上一个被这么搞下台的恐怕还要追溯到张伯伦,而且相关的程序同样很复杂。
更可怕的是,一旦保守党丧失政权,很可能带来严重的长期后果。实际上,或许相比而言输到让工党单独组建多数派政府,反而是长期而言对保守党更有利的情况。但是由于苏格兰民族党近乎独占苏格兰的全部议席,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更有可能的局面,要么是工党和从保守党手中夺过大量英格兰南部选区的自民党组阁,代价很有可能是要按照自民党的主张改掉“赢者通吃”制,而这将很可能意味着延续几百年的两党制走向终结;要么是工党和苏格兰民族党组阁,代价恐怕是要许诺另一次苏格兰独立公投,而这又几乎意味着三百年的联合王国走向终结。站在保守党的角度看,前者“亡党”,后者“亡国”。
威斯敏斯特宪政体制的核心要素之一,就是建立在每个选区以简单多数选举一个议员制度上的两个大党对峙的格局,这个选举制度始终未曾改变,是因为它对于工党和保守党都有利,而极度不利于自民党这种支持者绝对数目不少但是非常分散的政党。一旦改变这一格局,少数派政府或者联合政府将变成家常便饭,英国政坛的稳定性会急剧下降,相关的各种制度和宪政惯例也都需要漫长的调整磨合。对于保守党和英国保守主义传统来说,这更意味着未来漫长的噩梦。
当然,即使这样的事情发生,也只意味着英国的政治结构在跟随着整个社会的变化发生进一步调整。
保守党的第一部分支持者,那些老托利们,曾经缔造过辉煌无比的维多利亚时代。伴随着两次世界大战、大英帝国的解体以及战后整个西方社会的急剧变迁,他们离开了舞台中央。撒切尔派兴起于冷战,在冷战结束之后也随着阶级斗争和意识形态对决被主导整个地球的新自由主义世界秩序取代而走向边缘。卡梅伦团结起来的第三批支持者和约翰逊召唤出来的第四批支持者,分别代表了新自由主义和全球化的时代中社会结构、文化环境和世界秩序的正题和反题。前者随着新自由主义秩序从巅峰跌落而暗淡下去,后者则作为纯粹负面的情绪宣泄而成为明日黄花。
三十年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式的繁荣过后,大战和冷战的记忆已经远去了,而英国保守党人所熟悉的世界正在崩塌。在这个意义上,深陷危机中的约翰逊抓住发生在乌克兰的战争当救命稻草,虽然是出于求生本能,却宿命般地暗示了未来。(责编 / 张希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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